“新”的便是“好”的这个观念,源于我们的自大狂。近一两百年人力大为扩张,欲望所以愈加推进,这副腔调当然跟着跑得欢,撒起野来无所顾忌的。文艺不是世外桃源,免不掉受它侵蚀;而且,大半观念的文艺腔还老爱逞能,跑到实际进展的前边去喝道、开路。不过,我们得老实承认,新的未见得是好的,新旧不是判断好坏的基本标准,更非唯一标准。历史上留下来的好作品,常常在当时算新,但是,我们无妨推测,许多新的坏东西在当时便短命地给淘汰了,等不及向咱们露面——咱们自己的生活经历可做旁证,从前风行的所谓新,大半因为粗劣而消亡,能站住脚的简直寥寥无几。有些写作上的创新家,我们也评价他“有得有失”,甚至“失大于得、得不偿失。”在好与新这个问题上,最有利于新的讲法顶多是:新的好东西比旧的好东西在阅读上刺激更大一些。当然,咱们不能学跛子走路,同时也该相对地说:失败的新东西比失败的旧东西更叫人不能接受;爬得高便摔得重,并且,爬得愈高便愈易摔跤。
创新论的那个推理,还留着一个基本缺憾,忘掉了好东西往往跟作者自己血肉相连。向古人别扭的东西,固然不是古人的,可也未见得便是自己的,它也许像那无家之狗,没主儿的。失掉跟作者的联系,它能否成功,便很可疑。跟个人生命贴近,并非好作品的充分条件。单单作者感受至深,未必便写得出佳作,因为才华、技巧各有高下,好些人比方吃黄连的哑巴,肚里再苦,口里讲不出。跟作者个人生命贴近,甚至也算不得佳作的必要条件。像一切其它产品,文艺品也可能造假,不过有些假造得像狼披羊皮,落目即辨,有些像人面兽心,表面看不透,这同样因为才华技巧高下有别。造假并非决然不可能成功,确有人像吃蜜糖的政客,假话讲来甜得人死。文艺具有两面性,它既是作者展示自己的屏幕,也是作者掩饰自己的屏障——不管他是无力展示还是有意掩饰。我们没法直接进入作者的感受,而只能隔着语言的屏幕或者屏障去眺望它,所以肚里吃黄连的哑巴会吃亏,口里滴蜜糖的政客会得益。跟作者生命贴近,不是好作品的充分、也不是必要条件,我们没有百分之百的逻辑理由把二者关联起来。但是,依然有极强的理由。有了深感受便必定出好作品的概率固然不大——好作品的比例总是小的——而造假出次品的概率却无比地大,出好货的概率微乎其微。我们依然可以而且应该说:好作品根源于作者的个人生命。故意向古人别扭,便踢开了这个根源,它立足点在古人,而非自己,作品也便未见得是作者自己的。没有作者的作品,也许像没有后人的孤魂野鬼,最终不会给人记住;作者给它署名,也像是剽窃了——成天忙着写那号作品,实际也有与剽窃相同的心态,他只要名,而不管东西是不是自己的货。
时代越在先的古人所定大判断,往往越加概括了人类更共通、更浅近的心理层面,投靠它比故意反叛它,贴近作者自己的可能性要大得多。比如《诗经》所定“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这个基调,迄今依然可以覆盖很大部分作品,处在最基本的层面。只要类似劳饥这样的痛苦、不满足还是人类的普遍状况,你投靠它,背离你自己的几率便较小。把文艺史看来,时代越向后,作品的个人特别性便越见突出;好比一条人人都走的大路,出了街便分成小岔,向自各个村落、各家住户细下去。只有你确有个自己的家、非回去不可,你才会循一条私人的羊肠小道走;否则,不如在大路上逛逛,看看街景、跟大伙儿聊聊天为是。不可否认,一个写作者有本能的创新冲动,比如,他不甘心照抄古人的旧句,巴望把从前没有的意思写出,把从前已有的意思写得更为跳出。否则,写作也就是剽窃,作家无妨取消,找些抄写员便够了。不过,这种创新可以只是小结果意义上的。真正大判断的创新,那非得有整个感受世界方式的颠覆性变化——我们不提它的社会背景——它不是文艺本身的事,也是不可强求的。那种新觉悟好比足月的新生儿分娩,胎儿自己要冒出来,作者被迫放他一条生路。肚里没怀孕你想生也生不出,肚里有了孕你想忍也忍不住。古人有“忍死”相待的佳话,也许“忍死”还有一小段时间的可能性,“忍生”似乎古来的妇女都没做到过。大创新是给逼出来的,不是去求来的。在文艺之内强求它,有点儿像男人赖在产房里打助产针,定要生孩子了。文艺历史异常吝啬,向来只把这个罕见的荣誉颁给绝少几个人;一个写作者也许该保持适度的自知之明,对那个胎儿采取坐守的、顺其自然的态度。他要求的不必是创新,而是古希腊名言所谓“认识你自己”,在写作上认清、识透他的自我——在心态上也认清、识透哪些在自己本份之内,哪些是非份之想——至于那个“自我”是不是真有、有多大价值,即便不甘心,也只好忍心、省心地交给别人、诗史去审判。审判未必公正,很可能给你造个大冤狱,但也无可奈何,你的一切上诉都不会受理的。一个写作者来搞投机,虽说其心可谅,终觉其事不必。古人创新时,打的招牌很奇怪,往往恰是“复古”;批评家常只指出复古实际是创新,而不大肯追究为什么创新名义上会叫复古。这个现象流露出与今人不同的心态:他们相当审慎,对传统保持着敬意,对自己保持着清醒。今人把创新这根鞭子死劲儿抽自己屁股,强求太过,这无非表示出、同时也逼迫得自己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不分东南西北地乱跑——并且已经带来恶果,不辨方位当然会不知所归,乱跑的结局当然是乱套。正因为这样,抑制创新论才显得必要。也许在另一种文艺氛围里,提倡创新更为对症。今天这时代,创新论调和创新实践早都像出天荒的炮仗,或者出天花的麻子,响得、铺得满天地了。可是瞧那些创新论的叫喊家,口气那样像战斗檄文,神态活似百万军中冲杀的孤胆勇士。冷眼人旁观,不免替他痛惜,因为周围全是他的同伙,敌人一个没有,真浪费掉他那条喇叭嗓子、那身英雄气慨——躲在后方呐喊为国捐躯,那当然是顶见勇武、又无危险的便宜事。这时候大谈创新,不过向大家坦白自己知识上的无知、理论上的无能、以及个性上的无特操罢了。
我们常常觉得,文艺而有理论,是批评家的大幸,从某个角度看,也是写作者的不幸。理论使批评家有硬后台作靠山来审判作品,他们讲起话来因而嗓门高、气势足。不过,没有一种具体的理论可能概尽整个文艺领域,甚至这个领域的大部分。每个理论都只像吃大锅饭,向那口大锅里捞取一勺作品,其余的落在它解释的范围之外。一个理论得势后,它烛照不及的作品便从评价里隐形、淹灭,至少光芒暗淡下去;要到另一个恰合的理论占上风,那些作品才会重新亮相。这是理论叫作家在鉴赏上吃的亏。理论也直接干扰作家的创作心理,他相信了某种理论,眼晴便害白内障,看不清自己,难以发觉它可能完全不适合自己。结果,理论这个写作的引路人变为写作的迷魂阵,由帮助沦为桎梏;好比走路得穿鞋子,可是鞋码子选错了,鞋子夹脚,愈不能走路。
尤其是,一个理论未见得有益于作家的创造,它自己倒会创造出作家——一大批向它投机的作家。对大半作家而言,信哪个理论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它非得当令走红。咱们对那些名义上该有思想的群体,也不可太过轻信,因为思想自身也常常不过一浪一浪的潮流而已;不过,思想的赶时髦不大容易觉察,思想者自己也不大肯认账;作家也好比他自己笔下的一个人物,人物自以为自己在思想,殊不知有个作家在纸外操纵。老实说,作家跟追星族有时也没多大区别,譬如他们所信的理论,大半是流行理论——这点不消多嘴来论证,假使他们不信流行理论,我们便想不出那理论怎会流行。
理论不能帮助作家的创造,而自己来创造作家,这样的例子眼前就有。当今旧诗坛里,“诗史、爱国主义”这个腔调,便泡制了无数旧体诗人。他们在诗里只专职地爱国忧民,也专职地只在诗里爱国忧民。他们抬出来当令箭的祖师爷杜甫,自己倒不大标榜这些大口号,不过老实地写他感受最深、关怀最切的那些东西罢了。杜甫的写作是作品与作者个人生命密切交关的典范,这也是他成功的关键因素。他并非为了要做ai国诗人、人民诗人以便讨好当今的理论才写诗;而像病人呼痛,要把自己的难受喊出来,他的诗便是他的病灶。一个人生病的时候,是不大先顾及这病是否由医学家研究过、是否大有名气特别时髦的。由于政治等等方面的原因,“爱国、诗史”得势,于是大家一窝蜂涌上来爱国,向这个当令理论投机。杜甫与他那些不成器的子孙们有个根本区别:他先做人后做诗,诗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的流露,子孙们反其道而行之,把做诗当做人,要借做诗给自己做出伟大崇高的情怀;英雄满身遍是伤口,所以众人忙着给自己画伤口、搽红药水,来伪造英雄,好像大家的职业不是写诗,而是拍电影。国家没有大乱,所以要爱国,实际也机会难得、材料太少,可是无妨,那便每年重复不厌烦地写诗凭吊杜甫、屈原,开辟出爱国诗人的速成技术、简便算法。当代每年写出的这种凭吊诗,恐怕不会比此前诗史里的总和更少。此外香港、台湾也是凑手的好题目,诗人们一登山临水,你去听听,那可热闹了,他们无不满嘴念叨着台港,语调或激昂慷慨,或柔情似水;似乎中国那大的版图,只剩下割让掉的那两个小岛似的。诗人免不掉吹吹牛,可是这样地专职自吹,未免过份;诗人也免不掉拍拍马,这样万众一心地狠拍“爱国、诗史”,也不免太肉麻。这里边没出几首站得住脚的爱国诗,那是不必奇怪的——如果真出了,那倒奇怪之极——作者的个人生命、情感先没付代价,便宜并非时时有得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