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地看,毛的七律表现出通常所谓唐诗的一般特点,既没有特别地效仿哪一家,也没有形成自己的家数。他的词风也不曾超出苏辛的藩篱,甚且比苏辛更为狭隘。一个大家的风格往往并不单调、单薄,除开主调之外,它还包涵主调派生的、或与主调矛盾的各类变奏;就仿佛杜诗所谓“广厦千万间”,重楼复阁,既有主体建筑,也有偏房侧室。毛词的学苏辛,仿佛作客,只到主客厅去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出来,不比家里人,什么暗道地下室都熟悉。这也许与他作品不多有关,另一面也许表明他不曾刻意地模仿哪一家。毛的诗风词风,都较为保守,大体落在传统所划的圈圈里。传统的确也像孙悟空金箍棒所画的圈圈,打进去不易,跑出来——更为不易。我们不必苛求。《致臧克家等》信中,他称自己的写作“没什么特色”,至少在这点上是顶恰当的自评。
可是,没有自外于传统的特色,并不表明在传统之内也寻不到特点。他顶引人注目的特点是气魄宏大、想像雄奇。古代批评家倘看见他的作品,不论想投赞成票还是否定票,首先总会惊奇他有帝王气象。他的毛病在于,句意的密度不够,转折不够,时见肤廓;他感情不很深刻,因此缺乏沈郁顿挫的境界,读来一泻无余,回味不足;这些毛病实际都互相连带。他不是专家,修辞上也过分的不讲究。
[1] 段学俭兄告诉我,诗最多的“是清高宗。《四库全书》是他在世时修的,收诗已超过5万首,连馆臣在《提要》中也惊呼太多,并不惜曲意弥缝(我的那本《提要》不在手边,没办法查原文)。据说他的诗最后超过了10万首。”不过,“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臣子的代笔。”我现在记不清当初写这句话是把乾隆错记为康熙,还是压根儿不了解乾隆也诗多;我不改动这句,好向读者打个招呼,本文里类似的记忆错误一定多得很,我读书时没有做笔记的好习惯,并且无书可以查考——乾隆还顶爱在古人的画上瞎题字,书法既钝俗,题法又霸道,他似乎直接把字题在古人好好的原迹上,等于作品上长出来一个大疮。这也未免太不自量了。也许他心里,已死的古人都要算为他的臣子。斯文里的强梁,我没看见胜过他的。
[2] 我把毛那两首词抄在下边,免得我一个人空口讲白话:《虞美人·枕上》(一九二一年):“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贺新郎·别友》(一九二三年):“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难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重过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似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