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的对话和潜对话重点阐释作品
月照东墙/浩然
红楼梦/曹雪芹
永别了,武器/海明威
摩尔·弗兰德斯/笛福
哭泣的骆驼/三毛
人物的感觉世界是一种立体的结构,这是由于人的意识世界是一种立体的结构,由于意识有它的显性层次和隐性层次(潜意识),感觉也才有显感觉和潜感觉。意识的这种复合层次,不仅影响到人的感觉,而且影响到人的行为,因而人往往有下意识的行为,梦游性行为,在特殊情况下,还有连意志也控制不住的神经质发作。安娜在伏隆斯基坠马以后的行为就属于这一类。这种行为主要由潜意识控制。这种行为变异,对于人物的社会交际来说是不利的,但对艺术家来说是十分珍贵的。除行为变异以外还有语言变异,李斯特尼次基被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吸引,对着她看,觉得她分外漂亮,属于感知变异,而盯着她出了神时的答非所问则属于语言变异。
语言变异,涉及人物的对话。
通常人们以为人物对话的职能就是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这是一种误解。
人物心理不是平面的,人物的语言也不是平面的。人的语言也像人的意识和人的感知一样有表层和深层的不同。事实上只有在歌剧和话剧的独白中,人物才倾向于把心灵深处的思绪倾泻出来。在小说对话中,人物很少直截了当地讲真话。只有在很独特的环境和条件下人们才讲真话,如在酒后或者特别的情绪爆发中……总之是在情绪不受意志控制的情况下。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还没有学会用意志控制自己的语言时,例如小孩子或者《红楼梦》中的傻大姐之类。除此以外,人们的对话是比较复杂的。雷班在《现代小说技巧》中说:
我们说的话,并不是心里所想的,我们说话时常常转弯抹角加暗示,然后就开始绕弯子,我们用语言掩饰心里所想的。①
这个说法很精彩,对话的妙处并不是像一些马大哈的电视剧作家想象的那样,是直接表达人物的情感和思想的,恰恰相反,倒是绕着弯子去“掩饰心里所想的”才能显出对话的妙处。
浩然在小说《月照东墙》中写一个农民外出,他妻子难产。老队长尚友朋打算抬这个女人进城到医院抢救,可是他的老伴思想不通。草稿中是这样写的:
老头子放下碗,绑上一副担架,就要往医院里抬。尚大娘很生气,上前一把扯住老头,气哼哼地说:“我不能让你去!当队长没领这份钱,干一天活了,刚才你还喊腰痛,再抬个人跑几十里,你还要命不要?”②
这话说得很直,可谓直抒胸臆,但是浩然把它修改了:
尚大娘很不高兴,心想,干了一天活,刚才还喊腰疼,这么大岁数,再抬人跑几十里地,受得住吗?于是说:“你呀,越来越不守本分了,这是老娘们的事儿,你可掺乎什么?再说,你还是个叔公辈哩,一点伦理都没有啦。”③
这显然比原来的写法生动多了。原因是:第一,老太太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说出来的又是一回事,她的语言不是表达她的思想,而是掩饰她的思想,不过她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使老伴几乎无法反驳的理由,这样说更符合她的身份,更符合她与老伴关系的特点和当时环境的特点;第二,从读者来说,不但看到了老大娘的表层语义,而且看出了她的深层语义。在表层与深层、在心与口的误差中,读者对人物的心灵有了新的领会。
可以说,凡是写得精彩的对话,都有这种心口误差的特点,正是在心与口不一致的地方,人物的对话显出了立体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强调,演员进入角色时,不但要理解人物的台词,而且要想象人物的潜台词。
事实上对话的最高艺术效果是由对话和潜对话的错位结构造成的。
《红楼梦》的对话十分精彩,其中绝大部分都有这样的特殊结构和特殊效应。例如《红楼梦》第二十四回,贾芸想讨好王熙凤以便钻进大观园混个差事,但自己又没钱送礼,就向舅舅卜世仁去赊一些料,不料反被训了一顿。贾芸听他唠叨得不堪,便起身告辞。世仁并不认真地说了一声:“你吃了饭再去吧。”
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子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的。”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这段对话的妙处在于,公开声言,不留贾芸是因为怕留他挨饿,及至留了,又去借钱买面招待他,看起来是非常慷慨的,而对实际情况,作者虽不置一词,读者已十分明白。这个女人明明是鬼也骗不了的,连她自己也骗不了的,然而她表演得那样认真,刚编了一通谎言,又激发出另一通谎言,编得这样有逻辑性,有这样的本事的人是很少的。尽管如此,读者仍然不难看到她表层慷慨的语言和深层吝啬的心机之间的反差。
这种很明显的心口误差在古典小说中是常见的,但在西方现代小说中,情况就不像这么简单了。如果没有—定的修养,是很难看出其中的妙处来的。
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林疑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其结尾据作者说修改了三十九次。写的是主人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火中逃亡,与爱人会合到中立国瑞士隐居,但妻子却因难产死了。作品的结尾就是写男主人公在得知妻子已死于产房后的心情:“我走进房去,陪着凯瑟琳,直到她死去。她始终昏迷不醒,没拖多久就死了。”这时,经历了许多悲欢离合和人世沧桑的主人公亨利先生该有多么强烈的内心震撼呀。但是善于“白痴一样叙述”的海明威,并不让他的主人公像莎士比亚作品中人物那样长篇大论地宣泄他心中的苦闷,也不像司汤达尔那样去剖析他内心的复杂思绪,甚至也不像托尔斯泰那样去展示他的感觉与潜感觉。海明威擅长的是用平静的对话掩盖不平静的潜对话。
在房外长廊上,我对医生说,“今天夜里,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
这表明妻子死了,亨利好像很冷静,开始考虑善后。
“没什么。没有什么可做的。我能送你回旅馆吧?”
“不,谢谢你。我在这里再呆一会儿。”
表面上很冷静的样子,可是内心并不冷静。明明没有什么事可做,却还要呆在那里。这就留下了极大的空白,这里口头上讲的与心里想的开始有了误差。医生说:
“我知道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我没办法对你说——”
医生实际上要说的是,没有保全他妻子的生命,感到万分抱歉,但他无从说起。
海明威全部的努力都用来不让人物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情,人物的语言只是他心情的一种线索,供读者去想象。
“晚安,”他说。“我不能送你回旅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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