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这种互相沟通的品格也可能是复杂的、多层次的,包括意识与无意识,理性与感情等等多重因素,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也可能会有一些转移变化,因而就不是我们一篇短小的解读文章所能条分缕析的了。不过,我们也可以进行一些粗略的概括:任何一项建筑,其历史性的价值至少都可以包括这么三个方面:①实际的功用价值;②艺术欣赏的美学价值;③开启智慧的学术的文化的价值。历来中国人谈论长城,其实都离不开这三个方面,我们描绘它的烽火传讯如何迅速,在抵御外寇时如何大显神威,这就是它的功用价值;又说长城是怎样的雄伟壮观、气宇轩昂,这便是它的美学价值,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有长城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是民族建筑艺术的奇迹,是灿烂的中华文化的象征等等,这又涉及到了它的学术的文化的价值。以上这三个方面综合起来,便可以说是长城在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心中的历史形象。与这一历史形象相适应的是中华民族的几种基本的心理:防御心理、祖先崇拜心理以及作为生存的怯弱状态补偿的阳刚渴慕心理。长城似乎满足了这三重心理,所以它本身也就洋溢着中国文化的精神气质。
长城连同它所蕴涵着的这些民族意识都是由来已久的,如果就在这些思想的支配下铺叙成诗,那么就肯定是一首豪迈洒脱、高亢激昂的颂歌,它似乎不该有闻一多这样的怨愤,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号,这样左奔右突的焦躁,长城下不应有这样的哀歌!
不言而喻,在闻一多这里,中国人以及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观念已经发生了动摇,对长城的感情需要出现了新的动向。这是怎样产生的呢?当然就是现代中国社会特定的历史条件的产物。现代中国,封闭已久的国门终于打开,外部世界高度文明的现实刺激着我们,帝国主义列强虎视眈眈的鹰眼逼视着我们,古老的中华衰微了,甚至有亡国灭族的危险!在这样的现实中,闻一多眺望那残破不堪的古城墙,心情是多么的复杂呀!它当然毫无防御性的意义,在凄风苦雨中那曾为人们津津乐道的阳刚之气也若有若无了,至于祖先的智慧、历史的骄傲,倒对当代的衰弱构成了莫大的讽刺!于是,诗人又从单纯的“物”进入到了复杂的人,由对长城的思考引向了对历史、对民族的思考,思考的沉重与沉痛让人情绪激动,以致有点不能自控的味道。面对长城,诗人的灵魂冲突、心理矛盾和他那激荡回旋的情感一起赋予了诗歌极其丰富的内涵,值得我们仔细咀嚼。
诗歌是从对长城的赞叹下笔的。五千年历史,沧海桑田,赛可罗城底石城没有了,贝比楼不见了,伽勒寺消逝了,唯有这古老的长城当风而立,树起“伟大的民族底伟大的标帜!”但是,诗人立即情绪一沉,迸出一句:“长城啊!你又是旧中华底墓碑”,悲怆颤人。在历史的意义上,墓碑和标帜都具有同样的意义,均是历史遗物的“姓名”而已。只不过,“标帜”让人情感激昂,而“墓碑”则让人倍觉肃杀凄凉而已,只不过,当五千年的风吹过,大地一片茫然,不再有昔日的盛大与豪华,不再有泱泱大国的威严和尊贵,“标帜”又有什么意义呢?“墓碑”不更准确一些吗?历史的车轮早已隆隆远去,西方各国早就在遥远的地方驰骋;一个被搁浅的民族还躺在荒郊野外,面对一堆残砖废瓦,曾经是那样热爱我们的民族、热爱我们文化的闻一多自觉仿佛置身于荒无人迹的坟场,他就是无所归依的孤魂野鬼,面对这巨大的墓碑,哭诉中华的过去!
清醒的现代意识提示诗人,优胜劣败,这是文明进化的规律。在世界历史上,已经有过了多少民族衰落、文化殒灭的故事,它又何曾不是叱咤风云,繁盛一时,又何曾没有过长城这样的引以为荣的“标帜”呢?但是,“标帜”又怎么样,最终不还是黑漆漆的墓碑一座!诗人沉重地说,长城啊,“你的同僚怕不就是那金字塔?”
一座墓碑,当然就不可能对文明的进步、文化的发展产生出什么积极的作用,闻一多继而对长城的防御功能提出了怀疑。他运用自己渊博的历史知识,上溯几千年,历数长城在中国历史中的实际意义,读来让人悲叹不已,从匈奴、吐藩,到辽、金、元、满,它从来没有起到过真正的“看护”作用,并不是值得炎黄子孙骄傲的钢铁城墙。相反,在城墙一带,倒是上演了一幕幕讽刺性的闹剧,中国人自觉怯弱,以美人换和平,这是不是表现了我们对长城的一点可怜的“自知之明”呢?可更有那些不思进取的不肖子孙,以长城为“曲折的绣屏”,“睡锈了我们的筋骨”,“睡忘了我们的理想”。
历史的悲剧让人不堪回首,现实的苦难更是触目惊心。西方列强的“铜筋铁骨”已经踏上了我们的土地,到处“嚼火嗽雾”,“运输着罪孽,散播着战争”,对于闻一多这个国学基础深厚的知识分子来说,历史上的“同族”敌人可能是不难接受的,而塞上的“烽烟云卷”也并不是特别的可怕,因为即便是在那个时候,中国民族文化仍然是最先进最强大的,它最终还是保持了自己的独立品格,而让一群群外来的“侵略者”放下武器,顶礼膜拜。但是二十世纪的今天却大为不同了,西方列强对中国的军事侵略当然存在,但更让闻一多无法忍受的是外来的强有力的文化侵略,而且就在这样的侵略中,中国文化分明是不堪一击、节节败退,这是何等的屈辱呀!闻一多不是一个顽固的保守主义者,但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热忱的继承者,他此时此刻的心理失衡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诗人无限深情地描述着中国文化的恬静怡人,为它唱了一曲挽歌,他又特别地难以忍受在西方文明的进攻下,许多中国人表现出的奴颜卑膝,他们的精神萎缩:“抱着金子从矿坑里爬上来,/给吃人的大王们献寿谢恩”,“骷髅拜骷髅,/骷髅赶着骷髅走”。
目睹耳闻了当代中国人的麻木与怯弱,闻一多又联想起了那些洋洋洒洒的爱国宏论:“夸道万里的秦岭蜀山,/剖开腹脏,泻着黄金;泻着宝钻”,对于一群毫无新的理想,也毫无现实生存能力的人而言,漫无边际地夸耀恰恰是自欺欺人的,是他们真正怯弱的表现。闻一多是爱国者,但他是那种敢于正视现实,决心自强不息的爱国者,对于这样懦弱无能的“自大”,他特别的厌恶,并一针见血地指出:“哈哈,夸道四千年文明神圣,/俯首帖耳的堕入狗党狐群!”原来“爱国”与“卖国”竟也有这样的一致性。
在对中国同胞的冷静审视当中,诗人又不自觉地再一次的向历史回溯,他要看一看我们遥远的祖先是怎样在生存,怎样在奋斗。于是,在闻一多的眼中,出现了那无数的志士仁人,那威武不屈、刚直不阿的英灵,在他们高大的灵魂面前,“四万万走肉行尸”显得是这样的微不足道;不过,对于古圣先贤,闻一多也还是有所挑剔的,“我常怨你们筑起这各种城寨,/把城内文化底种子关起了,/不许他们自由飘播到城外……”这便是“古已有之”的自我封闭的防御心理。如果说,闻一多第一次的反思历史剖析了长城防御功能上的失效,那么这第二次的反思历史则再进了一层,它深入地挖掘了中华民族心理结构中潜伏着的类似于长城式的文化防御意识,自我封闭的意识。
封闭则落后,落后则衰微,如果说封闭是中国文化由来已久的民族性格,那么我们究竟怎样才能走出这文化的怪圈呢?闻一多不能提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情急之下,他向“造物主”提出了控诉,面对浩瀚无边的茫茫大地痛哭起来……
二十世纪冷峭的寒风一如既往地吹着,这样猖獗的风力,这样肃杀的天地,那在天空中盘旋飞翔的大雕令人想起阴鸷逼人的西方列强(鹰是美国的象征),中华精神的凤凰却无影无踪,天苍苍、野茫茫,太平洋惊涛拍岸,阴云翻卷,五千年的历史的东方大陆在浪涛中沉浮,远离祖国的闻一多翘首西望,水天茫茫,哪里有故乡的影子呢!
无限的焦躁、无限的郁积、无限的渴求、无限的绝望,这种种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一齐涌上心头,抓扯着他,撕动着他,扭曲着他,压制着他,诗人再也不能忍受,不觉大喝一声:“长城啊!让我把你也来撞倒”。在中国社会里,这样的断喝可谓是惊世赅俗的,甚至可能招来那些遗老遗少们的义愤填膺的唾骂,幸好闻一多是一位公认的爱国诗人,他自有其“爱国主义”的道理:既然那僵死的文明已经没有复活的希望,既然满世界都充斥着怯弱无能的不肖子孙,那么要长城又有什么用呢?是让这一“墓碑”矗在阴云惨雾之中,为东方大陆的沉没增添一点悲音么?是让他所代表的封闭意识继续保存下去么?长城早已不再是我们的守护神,更不是我们的骄傲,它和千千万万的没有希望的中国人一样,不过是文明的“赘疣”,“有些什么难舍?”闻一多决定同长城一起灭亡,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来祭奠崩溃中的中华文化。
综上分析,我认为,在现代生存的冲击下,闻一多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归纳起来至少有这么几大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