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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伊索寓言》——送别钱钟书,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或对一个神话的追忆,
万年青中,盛开着这一朵,奇异的纸锡箔,金黄的丧灯下,你传说中的容颜我第一次目睹。
谁敢断言,这便是照片上的倜傥书生,英俊少年,媒体纷纷猜测的神秘人物?
黑色呢大衣包裹下一小截熄灭的木炭,形同无物,也像桦树冬枝般清瘦单薄,脆弱易折。
死者不戴眼镜,这营造了一种假象:你终于拥有了永恒的视力,无所不察的自由之心。
而头上的黑色呢帽,意象复杂的桂冠重负,使我产生了回到未来的记忆。
这多少年文思泉涌的大脑机器,纵横交错的万千沟回,就盘旋在一颗蚕豆颅内,两小时后也要灰飞烟灭。
它带走了多少秘密,或许连你相濡以沫的爱人也不尽知?
每个人,总有他的隐情,哪怕对最亲近的人,但这一点评论家和新闻界很少提及。
只有殡仪工刘大爷看到了真情。他说,最初,死者眼未闭,张着嘴。
(连他也早就知道这个名人," 写了很多书,我看过电视剧《围城》。后事办的这么简单,很少见。" )
据说杨绛在过去四年中,每天到医院相伴,从家里捎来热汤饭,并亲口喂食。
一只老鸟把幼仔哺育。
你是那么柔弱,后来,以至她以八旬高龄,挺身而出,捍卫你的名誉。(注一)
这一头老来发威的母狮!人们或许要等到你的生机光环暗淡,才能一睹她的刚毅,但她今天的啸声却远近消匿。
她同样是一身黑色呢衣,由你的主治医生和保姆搀扶,在下午一点三刻姗姗步入北京医院草草的灵堂。
角落里堆挤着十几个花圈,但没有挽联,连哀乐也没有播放。
门口有一群港台记者,他们被工作人员礼貌地拦阻,就用变焦镜头,从马路对面偷pai历史。
再就是几个亲属,朋友。本地新闻界并不知情。
这时你的尸体从解剖室里(他们是这么说的)抬出来刚一刻钟,你和她,便从两个陌生的世界走向重逢。
这种奇异杨绛大概早已料到,所以不打招呼,不显急迫,你隔开一米,端站着看了一会儿丈夫。
这时,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社科院院长李铁映走过来,双手轻握你的右手,两人应对了几句。
我紧站在你们身边,却只听见了一串含混如水泡之音,似来自远古深井。
(注二)
我慌里慌张转头去看钱先生有何反应,这时耳边极不适时地传来了" 腐儒"的喝叱,是从哪里来的?!
四顾无人注意,我悄悄返观内心,这把我吓了一大跳,自觉难逃其咎。
然而,凭借思想和知识,如今谁就敢说洞悉天机?
我重新打起精神,看到你把一个比饭碗略大的精致花篮,双手摆放在丈夫身上,快接近脚尖的小腿部位。
花篮中挤满了紫色和白色的细小花蕾,毛茸茸颤巍巍不让人,河外星系的多年生奇异植物。(注三)
它们在灵堂中刮起了几道诡秘闪电,满足了灵魂不依不饶的干渴。
你的回忆和脸庞也因此鲜艳娇嫩。
白发老妪,当年的如花少女!
你们曾由于什么一见钟情,勇敢地承受世间的沉重欢娱?书本就没有告诉你们其中隐伏的后遗症?
这用银丝深藏的爱情,却未能拽住鬼魂的匆匆脚步。
这一切做完后,杨绛步出灵堂,到院中,在小凳上坐下,安静地佝偻着瘦小身子。
保姆理了几下,她的数根乱发,有人凑上前去半蹲着像在安慰她。
以个人身份前来的社科院副院长王忍之一直默默护在她的身边,青黑的一尊山石,而她则像一个蚕蛹。
这当儿,钱钟书的尸体,被四个殡仪工,塞入一口绛红色细小棺椁。
他们熟练地操作它,顺入一辆拆掉后座的白色丰田旅行车。
棺木在离地一米高处平移,时间约有一分钟,杨绛的目光牢牢跟随,直到后车门从两侧向中间完全合拢。
事物的消失感一下罩住了,现场露出绝望神色的人们。
这种情况下,灵魂和人体,多么容易被看不见的魔术师从笼子里移走。
这时,老太婆忽然自己站了起来,周围的人怕她跌到,慌忙扶住。
杨绛曾说,人过了八十去世,应该说是" 喜丧".那么,何谓之悲?
你们唯一的孩子,去年也已病逝,这一脉,竟在此终止。
两点钟,钱钟书的灵车头扎黄白缎带,投入了万千车辆的洪流,杨绛坐在司机身后那个位置。
同车的还有,医生、保姆和外孙,挡风玻璃之外,明朗的视界融化成一个灰亮大湖,生命乐此不疲的原汤沸煮!
灵车没有走长安街,而是由台基厂、前门,过宣武门和西便门,再从西三环上公主坟,就到了去八宝山的必由之路,连文人们也钟爱的归属。
这北风平息的一路上,车子时常为红灯所阻。
它像一条游船,慢悠悠划过了怪物城堡西客站,城乡桥,翠薇大厦的梦幻玻璃墙幕。
没有停靠麦当劳快餐厅和海军大院,上海浦东发展银行,中国电子进出口总公司。
圣诞节的促销汽球宣告盛大游园已经开始,人行天桥上,连同大兵瑞恩的铁丝网钢盔。
还有别的许多船儿在漫步天穹,国际空间站的装配件,铱星照耀,沙漠之狐也屏住了呼吸。
港台记者驾驶巡洋舰紧紧追击,在英伦三岛留学那会儿,你还没有听说过"帕帕拉兹".(注四)
这一路上,再没有遇到故人,出游的市民看上去个个都对你毫不在意,五彩羽绒服是他们的风帆,鱼群一样的人挥动着手机桨叶。
杨绛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冰凉不动的舵具。
而你舒展地仰卧着一无所知,由东向西穿越飘满阳光的北京峡谷,沿岸长满欲望的混凝土原始森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不见雨雪霏霏。
到达彼岸共耗时四十分钟,留下了让人大松一口气的空白。
你最后一段旅程,知趣的无痛脱离,世界已不属于你。
不再期待,电子游戏厅中长大的孩子,排队购买《围城》。
聊天室中的窃窃私语,比你的葬礼还简单的快捷连接,连初夜权也可以下载。
朋友看新闻后议论:" 八十七岁的妻子送别八十八岁的丈夫?!" " 午餐白吃!防病毒盘靠什么升级?" " 克隆时代的神话故事!一味避开外界难道构成了他们的核心战术?" 我气得想猛敲他们的狭窄脑门,却在一片痛苦不堪的腥臭喘息中,看见了湖对岸新建的码头。
清华园里多了许多装配车间,批量生产知识,秘书,兼带呱呱叫的北京填鸭。
电影导演直销鸦片战争,学习正被革命,脑干中埋入芯片,比天赋强大百倍。
胡同牙子里贴满了七十二弟子的寻人启示,大众的唾沫正营养着精英的呼吸。
振荡着电子信号蝌蚪,肉体解放的小公共抢去了旧客,他们在做精神的手yin。
你沉默下来,在过去四年中就很少说话,尤其是女儿去世后,学问也不再做。
你读了那么多书,为什么没有学习佛陀,他说:" 人生无常,四大皆空。"而你终究要靠火解,要二三亲友相送,要留下年迈寂寞的妻子独守长夜。
学问毕竟是私人财产,一件带不去的行李,现代人最后的心理长城,你又何必那么认真执着。
我紧随灵车前去八宝山灭圣,心肺一阵阵抽缩,我在想我的退场致辞。
我想现在就融化在无字之书中,去看一看另一个世界,它就在我前方十米蠕行。
我有些担心,那里万一还有,另一个火葬场,另一个大湖,那该连接哪一个宇宙?
黑色的时空之猫就在八宝山烟道中爬进爬出,目光深陷。
如果她修行了百亿年,夸克就完全可以自由交流和转换。
那么,假如有来世,我一定不再读孔孟,人文艺术在沧桑间只是一具朽棺!
在进入山门时,扎武装带的门卫害羞地向灵车举手敬礼,把我带回苍松翠柏面前,王忍之脸色微变。
紧跟着出现了喧闹集市,星期一赶场的无数生灵,印证了我的微妙预感。
而送别你的,只有二十余人,但已大大超过了你的生前预算。
你被匆匆置于一个新的灵堂,除了在五七干校,你还没有被如此摆布。
你这拒绝《东方之子》和哈佛名誉教授的倔老头子,是什么终于使你俯首听命?
这样的安排,今天每一个安排你的人,到头来也无法逃脱。
白发人回去后,今夜将恶梦频繁,反省思过,年轻人将一生沉重!
我看见,这间灵堂里,没有摆放花圈,也没有哀乐,除了亲属,没有人佩戴黑纱,港台记者也都没能如愿进入。
钱钟书不喜欢一切" 世俗的事物" ,死后还是躲入了早筑好的八阵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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