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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
当官,就像我们不能把贞洁的美名加在阉人身上一样。您如果想与我共登仕途,一起欢乐,
其实是在逼我发疯,我想您对我没有深仇大恨,不会这么做吧?
我说这些,是使您了解我,也与您诀别。
这封信很快在朝野传开,朝廷知道了嵇康的不合作态度,而山涛,满腔好意却换来一个
断然绝交,当然也不好受。但他知道,一般的绝交信用不着写那么长,写那么长,是嵇康对
自己的一场坦诚倾诉。如果友谊真正死亡了,完全可以冷冰冰地三言两语,甚至不置一词,
了断一切。总之,这两位昔日好友,诀别得断丝飘飘,不可名状。
嵇康还写过另外一封绝交书,绝交对象是吕巽,即上文提到过的向秀前去帮助种菜灌园
的那位朋友吕安的哥哥。本来吕巽、吕安两兄弟都是嵇康的朋友,但这两兄弟突然间闹出了
一场震惊远近的大官司。原来吕巽看上了弟弟吕安的妻子,偷偷地占有了她,为了掩饰,竟
给弟弟安了一个“不孝”的罪名上诉朝廷。
吕巽这么做,无异是衣冠禽兽,但他却是原告!“不孝”在当时是一个很重的罪名,哥
哥控告弟弟“不孝”,很能显示自己的道德形象,朝廷也乐于借以重申孝道;相反,作为被
告的吕安虽被冤枉却难以自辩,一个文人怎么能把哥哥霸占自己妻子的丑事公诸士林呢?而
且这样的事,证据何在?妻子何以自处?家族门庭何以避羞?
面对最大的无耻和无赖,受害者往往一筹莫展。因为制造无耻和无赖的人早已把受害者
不愿启齿的羞耻心、社会公众容易理解和激愤的罪名全都考虑到了,受害者除了泪汪汪地引
颈就刎,别无办法。如果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最后一道生机,那就是寻找最知心的朋友倾
诉一番。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平日引为知己的朋友早已一一躲开,朋友之道的脆弱性和珍罕
性同时显现。有口难辩的吕安想到了他心目中最尊贵的朋友嵇康。嵇康果然是嵇康,立即拍
案而起。吕安已因“不孝”而获罪,嵇康不知官场门路,唯一能做的是痛骂吕巽一顿,宣布
绝交。
这次的绝交信写得极其悲愤,怒斥吕巽诬陷无辜、包藏祸心;后悔自己以前无原则地劝
吕安忍让,觉得自己对不起吕安;对于吕巽,除了决裂,无话可说。我们一眼就可看出,这
与他写给山涛的绝交信,完全是两回事了。
“朋友”,这是一个多么怪异的称呼,嵇康实在被它搞晕了。他太看重朋友,因此不得
不一次次绝交。他一生选择朋友如此严谨,没想到一切大事都发生在他仅有的几个朋友之
间。他想通过绝交来表白自身的好恶,他也想通过绝交来论定朋友的含义。他太珍惜了,但
越珍惜,能留住的也就越稀少。
尽管他非常愤怒,他所做的事情却很小:在一封私信里为一个蒙冤的朋友说两句话,同
时识破一个假朋友,如此而已。但仅仅为此,他被捕了。
理由很简单:他是不孝者的同党。
从这个无可理喻的案件,我明白了在中国一个冤案的构建为什么那么容易,而构建起来
的冤案又为什么会那么快速地扩大株连面。上上下下并不太关心事件的真相,而热衷于一个
最通俗、最便于传播、又最能激起社会公愤的罪名;这个罪名一旦建立,事实的真相更变得
无足轻重,谁还想提起事实来扫大家的兴,立即沦为同案犯一起扫除。成了同案犯,发言权
也就被彻底剥夺。因此,请原谅古往今来所有深知冤情而闭口的朋友吧,他们敌不过那种并
不需要事实的世俗激愤,也担不起同党、同案犯等等随时可以套在头上的恶名。
现在,轮到为嵇康判罪了。
统治者司马昭在宫廷中犹豫。我们记得,阮籍在母丧期间喝酒吃肉也曾被人控告为不
孝,司马昭当场保护了阮籍,可见司马昭内心对于孝不孝的罪名并不太在意。他比较在意的
倒是嵇康写给山涛的那封绝交书,把官场仕途说得如此厌人,总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就在这时,司马昭所宠信的一个年轻人求见,他就是钟会。不知读者是不是还记得他,
把自己的首篇论文诚惶诚恐地塞在嵇康的窗户里,发迹后带着一帮子人去拜访正在乡间打铁
的嵇康,被嵇康冷落得十分无趣的钟会?他深知司马昭的心思,便悄声进言:
嵇康,卧龙也,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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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不能让他起来。陛下统治天下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担
忧的了,我只想提醒您稍稍提防嵇康这样傲世的名士。您知道他为什么给他的好朋友山
涛写那样一封绝交信吗?据我所知,他是想帮助别人谋反,山涛反对,因此没有成功,他恼
羞成怒而与山涛绝交。陛下,过去姜太公、孔夫子都诛杀过那些危害时尚、扰乱礼教的所谓
名人,现在嵇康、吕安这些人言论放荡,毁谤圣人经典,任何统治天下的君主都是容不了
的。陛下如果太仁慈,不除掉嵇康,可能无以淳正风俗、清洁王道。③
我特地把钟会的这番话大段地译述出来,望读者能仔细一读。他避开了孝不孝的具体问
题,几乎每一句话都打在司马昭的心坎上。在道义人格上,他是小人;在诽谤技巧上,他是
大师。
钟会一走,司马昭便下令:判处嵇康、吕安死刑,立即执行。
七
这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居然还有太阳。
嵇康身戴木枷,被一群兵丁,从大狱押到刑场。
刑场在洛阳东市,路途不近。嵇康一路上神情木然而缥缈,他想起了一生中好些奇异的
遭遇。
他想起,他也曾像阮籍一样,上山找过孙登大师,并且跟随大师不短的时间。大师平日
几乎不讲话,直到嵇康临别,才深深一叹:“你性情刚烈而才貌出众,能避免祸事吗?”
他又想起,早年曾在洛水之西游学,有一天夜宿华阳,独个儿在住所弹琴。夜半时分,
突然有客人来访,自称是古人,与嵇康共谈音律,谈着谈着来了兴致,向嵇康要过琴去,弹
了一曲《广陵散》,声调绝伦,弹完便把这个曲子传授给了嵇康,并且反复叮嘱,千万不要
再传给别人了。这个人飘然而去,没有留下姓名。
嵇康想到这里,满耳满脑都是《广陵散》的旋律。他遵照那个神秘来客的叮嘱,没有向
任何人传授过。一个叫袁孝尼的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嵇康会演奏这个曲子,多次请求传授,
他也没有答应。刑场已经不远,难道,这个曲子就永远地断绝了?——想到这里,他微微有
点慌神。
突然,嵇康听到,前面有喧闹声,而且闹声越来越响。原来,有三千名太学生正拥挤在
刑场边上请愿,要求朝廷赦免嵇康,让嵇康担任太学的导师。显然,太学生们想以这样一个
请愿向朝廷提示嵇康的社会声誉和学术地位,但这些年轻人不知道,他们这种聚集三千人的
行为已构成一种政治示威,司马昭怎么会退让呢?
嵇康望了望黑压压的年轻学子,有点感动。孤傲了一辈子的他,因仅有的几个朋友而死
的他,把诚恳的目光投向四周。一个官员冲过人群来到刑场高台上宣布:宫廷旨意,维护原
判。
刑场上一片山呼海啸。
但是,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已经押上高台的嵇康。
身材伟岸的嵇康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便对身旁的官员说:“行刑的时间还
没到,我弹一个曲子吧。”不等官员回答,便对在旁送行的哥哥嵇喜说:“哥哥,请把我的
琴取来。”
琴很快取来了,在刑场高台上安放妥当,嵇康坐在琴前,对三千名太学生和围观的民众
说:“请让我弹一遍《广陵散》。过去袁孝尼他们多次要学,都被我拒绝。《广陵散》于今
绝矣!”
刑场上一片寂静,神秘的琴声铺天盖地。
弹毕,从容赴死。
这是公元旦262年夏天,嵇康三十九岁。
八
有几件后事必须交代一下——
嵇康被司马昭杀害的第二年,阮籍被迫写了一篇劝司马昭进封晋公的《劝进箴》,语意
进退含糊。几个月后阮籍去世,终年五十三岁;
帮着嵇康一起打铁的向秀,在嵇康被杀后心存畏惧,接受司马氏的召唤而做官。在赴京
城洛阳途中,绕道前往嵇康旧居凭吊。当时正值黄昏,寒冷彻骨,从邻居房舍中传出呜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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