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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的祭献——读海子《黑夜的献诗》,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取走了马/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该小节的首句“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从结构上看,是向着开头的一次回复。这是海子常见的做法,采用前面已经出现过的某句诗行,作为下面某一小节的开始。这种歌唱的形式,民歌中用得最普遍,古典音乐里叫做“水磨式推进”,哲学上又把它称之为“自我缠绕”,对海子来说,这是一种经济、简单的手法,可以将他往返的、放射性的痛苦得到一种限制和有节奏的表达。
“取走了”的这个“取”字,也是一种放射性的词素。“取”是“拿”,“拿走”,并且是把原来放在某处、实在的或造成实在的东西拿走,把......从......里面取出来,而这东西本来是作为核心存放在那里,因而“取走”所造成的是空虚。“取走”是一种分裂。“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取走了马”,是大地的分裂,大地的痛苦。“取走”被“取”得远远的,分裂出去的东西再也不返回。大地被抽空了,抽干了,所谓“留在地里的人”,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揭示这种抽空的存在,揭示被抽空之后所留下的空缺。他们是一些沉默,不会发声的影子,像回忆,痛苦的永远留在那里的记忆。
“埋得很深”意味着一股永远下坠的力量,仿佛黑暗的地心深处有一种吸引力,一种召唤,深不可测,深不见底,它是可怕的地狱、深渊,永远没有一个底部,永远不存在一个依托,因此。也不存在走出它的可能。大地永远走不出自身,它是如此悲惨绝望,被取走而永远下沉是它永恒的宿命。
“草叉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回到了阎王的眼睛”
这是一处燃烧的内心火焰。“闪闪发亮”意味着有另外的东西,照见另外的东西。而它们只有用内在的眼睛才能够看见。“稻草堆在火上”烘托出了一个隐秘、暗藏密室。“谷仓”是海子经常爱用的一个比喻,它便是这样一种密室:它是封闭的,也可以说是囚禁的,但这种囚禁的内部意味着打开,密闭的同时意味着出行,黑暗聚集之处也正是光明升起的地方,如同种子的内部潜伏着一束光,肉体的深处埋藏着一个心灵,子夜的前头正是光明的吐出。黑暗的谷仓是有可能性的,它太有可能性,它因痛苦而富有,又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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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有而痛苦,即所谓“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然而既然是富有的,也可能是被剥夺的,既然是即将打开的,等待在它前面的,也可能是进一步的封闭的囚禁。闪电骤然升起,也意味着它倏忽熄灭。因此以“太丰收”一下子滑到“太荒凉”:
“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丰收即是一种死亡,种子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尸体,在任何生命之上,都凌驾着一个更大的意志--“阎王”,它掌管着一切生的生,死的死,生的死和死的生,在它面前,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其余一切都是徒劳,哪怕是内心的火焰,内心的光亮,它们未必不是一种盲目,是更深的埋葬,是埋葬得更彻底。“阎王”读起来有些生硬,正和他本身的出现是生硬的一样。海子的“阎王”是土地的主宰和归宿,一切从土里生长出来的东西都要复归到它那儿去,它是中国的靡菲斯脱。
至此出现的这四个小节是可以拦腰截成两段的,其中土地的故事比天空的故事更为具体,更为实在。实际上,它们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穿插。这就是海子的故事。一方面,他努力接近天空,接近遥远的空中的光明。另一方面,他对大地更熟悉、更了解,他自己是从泥土中生长起来的,土地的丰收、喜悦,它的徒劳、失败以及黑暗,都曾经流进了他的血液,长成了他的身体,他对它们念念不忘,因此,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在转述两种语言,讲述两个不同的主题。他的许多诗其实是他本人的精神自传:既向往天空又投往大地。他离去前的那批最好的抒情诗始终是他自己精神的总结和写照,另一首题为《黎明》,写作日期比《献诗》晚二十天,是同一个总故事的又一延伸,其中矛盾、对立的局面表达得更清楚不过:
荒凉大地承着荒凉天空的雷霆
圣书上卷是我的翅膀,无比明亮
有时像一个阴沉沉的冬天
圣书下卷肮脏而快乐
当然也是我受伤的翅膀
荒凉大地承受着更加荒凉的天空
我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
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
圣书,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
流着雨雪、泪水在二月
分为“上卷”和“下卷”,天空、光明和大地、黑暗同时并存,这就是海子的辩证法。然而它并不提供对于分裂的最后解释,尽管它很容易造成这样的错觉,甚至海子本人也沉陷在这种错觉之中。分裂永远是在一个东西之内造成的,不是天空与大地的分离对立,而是天空或大地本身就已经是分裂的,自身冲突、徒劳和毫无出路的,在它们任何一个之内,在海子那里都没有能够建立起绝对的尺度,没有建立起真正的神性。大地是深渊,天空也是深渊,大地缺乏一个依托,天空也顶着一个虚无,它们实质上是同一个东西,同为“荒凉”。在这个意义上,天空可以看作是从大地分离和分裂出去的,是大地的延长,大地也可以看作是从天空分离和分裂出去的,是天空的延长,这是一种被施了魔法的生长,某种既被砍去头颅又被削去脚跟的“精怪”同时向上和向下甚至是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无限地延伸,任何时候也不会停止和终结。这个生长的过程,其实也是自我毁灭的过程,因为它包含了一种永远的自我否定在内,包含着让自己失败、向着自己复仇,越生长便越失败,越失败便越要生长。裂解便由此产生。无限的生长便是无限的裂解,生长在继续,裂解和危机便在加深加剧。所谓“圣书”,所谓“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都不过是反讽和一种无可奈何的亵读和自我亵读。
《献诗》接下来,第五小节,又出现了水平方向上的运行。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八人黄昏飞入黑夜”
这里企图缝合,企图在半空中使对立的双方得到和解,“鸟群”介乎天空和大地之间:一半属于天空,一半用于大地,一半属于光明(“雨滴”),一半属于黑夜(黑雨滴),“黄昏飞人”是一条中线,它起着弥合的作用。“人”有返回的意思,它使分裂得到暂时的缓解,疲倦的目光得到片刻的休息。“黑雨滴一样”“飞人黑夜”的鸟群有一种自保的期许,免得在黄昏这种光明与黑暗交战的危险时分中被击得粉碎。既然黑夜是永恒的,唯一不变的,那么就让它来充当自己的保护神好了。
“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这和前面“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构成呼应、对称和连接。经过一系列冲击和转换之后,某种哀痛一再出现,终于破堤而出,得到不可阻挡的涌现和释放: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大风刮过山冈/上面是无尽天空”
歌唱什么?歌唱裂痛、哀痛,歌唱痛苦。痛苦正是那源泉。事实上,痛苦是自一开始就在全诗中回流着的,只有痛苦才将这种裂解把握在手,才将裂解体认清楚。分裂是在痛苦中被意识到的,作为意识到了的分离和分裂,痛苦又是一种联合的力量,它允许分离的对立面存在于自身内,同时又将它们统一起来:当分裂出去的东西离去很远时,当它们各自面目全非时,只有痛苦是它们共同的颜色,是它们最初携带出去因而能够互相辨认的东西,因而也成了它们唯一返回、返回到一个共同地方的所在。因此,痛苦形成了一个中心,一种引力,所有的分裂从它出发,离开它远去,同时又向着它返回,被它所加强并加强痛苦。如此不断倒出又不断回溯,不断释放又不断汇聚,来来回回离不开一个中心,围绕一个中心,于是推动了全诗的运作和形式,这源泉最终无可遏止,漫过山冈,漫过田野,漫过大地,乃至漫过天空,漫过所有那些经历过和设有经历过的,获得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超越的本质:“大风刮过山冈/上面是无尽的天空”。
在没有真理的时代,痛苦是一种真理。它为真正的真理的到来准备一场祭献。痛苦正是那祭坛。因为痛苦的存在和提醒,我们便不致因麻木而沉沦,因冷漠而变为白痴,因情感紊乱成为不知不觉的食人者和被食者。
海子便是屹立在这痛苦的中心,屹立于痛苦的风暴中不断歌唱的人。他的歌声穿越我们,有一种令人震惊的元素,一种充盈激荡的水位,使我们得以联合和超越。
让痛苦的钟声再度敲响吧: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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