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高一同步辅导大全,http://www.deyou8.com
对闻一多神话研究的研究,
-- 作者:田兆元
-- 发布时间:2005-3-21 13:52:00
--
闻一多先生对待西方的人类学理论有着十分通达的理解,对于西方话语中有普遍意义的范畴,闻一多先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因为事实已经证明,西方早期的人类学家所提出的一些范畴具有普遍性,是文化研究的共同资源。同时,文献记载的那些明显的提到女娲伏羲的信息,图画形象,田野资料,也无不尽可能穷尽之。这就保证了对女娲伏羲的研究在当时一定会是最前沿的。
在闻一多前的三位伏羲研究者的视野里,有这样的一些共同的关键词:伏羲女娲,人首蛇身,苗瑶,洪水。闻一多先生由出土文物之伏羲女娲人首蛇身相交像入手,直指蛇躯即龙身,伏羲女娲相交与文献之二龙传说:交龙、腾蛇、两头蛇有着内在联系,又将大量的两龙神话揭出,于是,田野报告,出土图画和明显的伏羲女娲资料与那些大量的奇怪的二龙二蛇相交记载奇妙地联系起来,原来他们都是伏羲女娲交尾图的不同形式,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两龙交配之相。一系列散漫的文化事象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系列。在闻一多先生的研究中,系统性,整体性原则成为第一原则,于是,所谓图腾就变得只是大的文化框架下的一个小的研究要素。这时,他研究摆脱了外来理论的束缚,由理论的奴隶变成主人,但又把外来理论的功能充分实现了。在系统性整体性前提下对资料的整理,联想,然后论证之。开拓资料信息的空间,寻求信息间的联系是学术研究最为重要的。
当他将二龙二蛇的文献资料与伏羲女娲的田野报告、考古图像和文献结合起来后,视野骤然开阔。于是,伏羲女娲不再是孤立的图像,而是华夏族的图腾---龙的变相,于是,引譬连类,将龙的演变以图腾学说为基础作了深入分析。其中,对中国历史上的众多图腾的分化演变与部落的兼并的论述尤为经典,他说:“龙图腾,不拘它局部的像马也好,像狗也好,或像鱼,像鸟,像鹿都好,它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态却是蛇。这表明在当初那众图腾单位林立的时代,内中以蛇图腾为最强大,众图腾的合并与融化,便是这蛇图腾兼并与同化了许多弱小单位的结果。”他由华夏族的象征联系到整个中国人的象征,这是中国文化研究中第一次对民族的形象作出这样的分析,其影响十分深远。而苗蛮地区的伏羲女娲传说,便只是华夏民族和苗蛮族文化交流和发展的结果。华夏,龙,汉,苗蛮,都在伏羲女娲的身上得到统一,成为一个整体。这样一幅中国文化交流的景观的展现使得《伏羲考》成为一篇重要的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研究的经典文献,已经远远超出了神话学本身的意义了,从这一层面看,神话在文化中的根本地位也得到了最为清楚的呈现。
在整体性系统性的文化研究视野里,不仅民族交流和发展的统一性的观念得到贯彻,就是一些奇特的神话要素也在系统性的目光下得到全新的诠释。比如,在伏羲女娲神话传说中的葫芦要素,本来只是一个避水工具,过去的学者都没有予以足够的重视。即便是像芮逸夫先生那样的人类学家,也把葫芦这样的重要要素给忽略了。闻一多先生在对49个伏羲女娲故事进行了详细分析后指出:葫芦是造人故事的核心。那么,为什么要把葫芦拿来作为故事核心呢?闻一多先生从语音关系出发,得出伏羲女娲就是葫芦化身的重要结论。西方神话学研究中有语言学一派,认为神话之发生乃语言疾病,即人民在语言传达过程中的讹误,导致理解歧义,遂有神话的发生。而在中国,本来即有音韵之学,专门研究古今语音差异,对于识别古书的通假现象提供了科学依据。在上个世纪,音韵学的方法成为研究古代神话的一种重要方法。这里需要大量的语料以供比较,又需要对上古音和今音的差别有深入的了解。《易传》将伏羲写作包戏,即匏瓠,也就是葫芦。古书女娲也可以音韵推出发音为匏瓜者。所以,伏羲女娲实乃葫芦的音变。在这种论述中,闻一多先生引用的语料十分丰富,对音韵通假之学的应用也十分娴熟,因此,其结论的科学性是有保障的。音韵学的运用使得整个《伏羲考》的论述更加浑然一体,整个神话要素在以伏羲为核心的语境中高度统一联系起来。
《伏羲考》在综合运用既存信息资源,融通中外研究方法,以综合性系统性为研究的基本视点,研究方法具有综合性和创造性的特点,对伏羲女娲,龙与葫芦这样一些重要的神话意象作了深入分析,揭示了这些神话意象在中国文化中的根本地位。《伏羲考》因其在中国现代神话学研究史上的杰出贡献,成为神话学的经典名篇。当然,限于当时田野资料的区域,对西北和其他地区的伏羲女娲的资料没有接触到,《伏羲考》还有缺陷,但它为伏羲女娲研究,为中国神话的本土话语的探索,其意义至今未有消失。
本书中的《龙凤》《两种图腾舞的遗留》两文,包括他的《端午考》,都是借鉴了西方人类学研究中的图腾范式,对中国文化中的核心神话及其仪式的研究。可以把《伏羲考》和这一批文章看作一组,它们是对中国神话中以龙为核心的图腾文化的研究。因此,此一类属在中国神话学研究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除了对民族的根本神话,或者说核心神话的研究外,闻一多先生神话研究的另一特点就是对神话与诗歌的本事研究,把神话学与诗学结合起来。茅盾先生虽然对中国神话有较为深入的研究,但只是一般神话学的描述,不是神话学的专题研究。在闻一多先生之前,历史学的神话研究最有成就,人类学的神话研究也初露端倪,尽管从事文学的人不少对神话学有研究,如茅盾,如周作人,如鲁迅,但都没有把神话学引入诗学的视野中。开拓神话学的诗学研究,是闻一多先生的一项重要贡献。通过他的努力,神话学成为了诗学的一部分。
闻一多先生在将神话学引入诗学,主要在求其本事,以揭开古诗千年之谜,同时,开拓诗歌意象的空间,增强阐释的力度。如《姜嫄履大人迹考》,于“履帝武敏歆”一诗句详加考辨,同样我们看到了综合的整体的系统观念,以及意象的系统联想与论证方法。对《诗经》中的这一本事,历来只是就文字本身进行讨论,并且形成了“履大人迹而有孕”的经典解释。闻一多先生指出:此乃祭神舞蹈,“神尸舞于前,姜嫄尾随其后,践神尸之迹而舞,其事可乐,故曰“履帝武敏歆”,犹言与尸伴舞而心甚悦喜也”。此说甚有创意,但证据稍嫌不足。然其中将该本事与周先祖联系起来,又由周祖联系到伏羲的出生,并释秦人所建宓畤即是祭祀伏羲者,都是十分有有创见的。这种由此及彼,系统联想的方法始终贯穿着闻一多先生的神话研究之中。
闻一多先生的诗学与神话学相统一的代表作无疑是《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它是对诗歌意象的前所未有的神话学解读。文章的开头是从《侯人》诗里的“季女”说起的,先是以大量的材料说明:在《诗经》中,鱼,鸟与男女性追求有关,接着再从《侯人》的季女之“饥”,说到《诗经》里的饥饿和饱餐、食都与性饥渴和性满足有关,此论由《诗经》联想到《楚辞》,再由《楚辞》联系到其他历史文献,证据十分有力,成为《诗经》阐释中的一大创获。闻一多先生再次表现出他的系统综合分析能力:将《侯人》的“朝隮 ”与《高唐赋》的“朝云”联系起来,以揭开其中的彩虹的文化之谜。这样,我们对诗歌中的彩虹,云雨等意象的浪漫而又沉厚的文化内涵有了深切的感受。接着,闻一多先生将高唐神女与涂山氏再联系起来,一幅文化的全息图景便展现在人民面前。由最初的始祖,演为多位女神,礼制的出现产生对原始本能形态的对立,神女变为奔女,但其源头还是来源于对始祖的性崇拜。文化的演变及其扩展在《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得到精彩演绎,诗学的视野轰然大开。
在传统的诗歌理论中,比兴是最重要的范畴,它是揭示中国古典诗歌的钥匙。闻一多先生是在传统的诗学范畴里的作业,但却将比兴的内涵大幅度拓展了。《朝云考》,还有《说鱼》等篇章都是这种观念下的实践,令人耳目一新。上个世纪后期,学术界对比兴研究,尤其是对《诗经》比兴的研究有很大的突破,但这种突破在很大程度上是循着闻一多先生开拓的路径展开的。
古诗文中多有神仙观念,于是,闻一多先生撰有《神仙考》一文,专论古代神仙思想和求仙之道。其中既有铜器的文字考辨,又有古代族群迁徙的考察,视野开阔,体现出闻一多先生神话学研究的一贯特点。
我们分析闻一多先生在神话学研究上的成就,可以对理论及其运用问题得出启示:一般理论信条是重要的,但是,了解理论并不意味着就能能够有所发现。理论仿佛是套路,没有功夫就会只是花架子。而中国神话研究的功夫就是文字小学功夫,历史文化功夫,族群宗教分析功夫。闻一多先生借鉴了图腾范式,但当时知道图腾学说的人很多,比他对该学说了解更深的大有人在,而对中国图腾的研究成就就没有办法和闻一多先生相比。我们面对西方的文化学说,需要谦虚学习,但研究中国问题,研究中国神话,必须有对中国文化多方面的知识。这里,闻一多先生给我们作出了很好的榜样。
如果我们的研究只是在比附西方论题,那就失去自我了。因此,我们的研究还必须有自己的理论视角。理论可以学习引进,但理论不是靠引入才有的。我们应该谦虚地借鉴人家的学说,但是,只有外来的观点,我们的作为顶多就只是人家理论的注脚,这不仅使我们自己收获有限,也使文化交流变得不可能了,我们变成外来理论产品的消费场所,而人家从我们这里无所收获。我们需要记住一点:理论是从实践中产生的。这句非常朴实而简单的话被人忘记了,我们变成了进入了理论是通过翻译才有的荒唐时代。我们现在读闻一多先生的神话学著作,更应该注意到的是,他在理论和方法上的独特探索。闻一多先生神话学研究的独特贡献在于整体关联和系统联想与论证的充分实践,由表及里,引譬连类,将神话材料放到一个相互关联的文化系统之中。《伏羲考》由伏羲女娲交尾图入手,联系的是蛇与龙的同质,遂由两蛇蛇身图而及龙图腾,进而把一大片二龙二蛇的材料纳入统一观照视野,杂乱的材料顿时获得清晰的理解。以龙图腾作为统帅,闻一多先生清理出一个龙文化系列,使得纷繁的事项变得有轨可循了。《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由《侯人》一句诗说起,最后开拓出对整个中国古代诗歌中的神女意象的分析,让人们看到了神女系列的文化景观。
或许,这有点像西方神话学中的原型学说,可是,闻一多先生发表这些成果时,原型学说还没有出笼。闻一多先生揭出的龙与二龙,鱼,朝云,洪水,饱与饥,神女等扩张性极强的意象为我们揭示中国文化意蕴提供了很好的视角。他的研究视点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联系的系列,这是闻一多先生神话研究的一个基本方法。他首先是才气十足的联想,然后便是老辣深沉的论证,一下子为我们展开一个相互联系的文化系列。我们不愿意把闻一多先生的神话意象分析和诗歌意象分析方法用弗莱的原型说来替代。因为弗莱的原型学说及其操作方法太过简单,而闻一多先生的系统联想乃如拨雾见日,处在一种发现的快乐中。无论是对民族的根本图腾---龙及其相关系列的分析,还是对诗歌的比兴及其本事意象的分析,都是从不知到有知,由混沌到明朗,妙趣横生。我们还是称闻一多先生的神话学研究方法是意象的系统联想与论证方法,这是对他在神话学研究中的方法的独创贡献,也是本土神话学研究话语的伟大胜利!
本集选录了闻一多先生在神话学研究方面的重要文献,尤其是《伏羲考》和《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这两篇现代神话学研究史上的代表篇章的选录,既可为研究者提供参考文本,也为一般读者提供了接触学习高雅的学术文化的机会。
写这些话,是我学习的体会,为了抛砖引玉。
期待读者从闻一多先生的精彩文本中受益,更期待新的神话学论著的出现。
上一页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