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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鹂》——孙犁和郭志刚的一次谈话,
希望你千万不要在这方面,虚构情节,所有感情的纠缠,我都写进作品里去了。
郭志刚:孙犁同志,我不会。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孙犁:关于文学这方面的事,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很好名的,好利不好利,那时候无利可图,也谈不上,一直到进城以前,写文章也没什么利。我年轻的时候很好名,譬如说,上中学的时候,我们有个国文教员,每回发作文本的时候,好的作文都夹上点稿纸,准备在《育德月刊》上发表,老师发作文本的时候,我很注意我那里边是不是夹着稿纸。夹着,我就很高兴;不夹着,心里就很别扭,很失望。现在到这个年岁,走向世界,不走向世界,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也不以为走向世界就是光荣,或者不走向世界就是不光荣。过去,在抗日战争中,是有所为而写作的,是为了工作。现在,我写文章,说真的,是消遣。有时闷得慌,写惯了,就写一点,没什么目的,甚至“为艺术而艺术”都谈不上,就是随随便便地写一点,真正是随笔。至于写到别人的事,我当时也没有恶意,有些坏效果,得罪一些朋友,扪心自问,无愧于心。我也吸收一些经验教训,还是休息休息吧。现在我感觉,说话也没用,写文章也没什么用处。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赶时髦,追求新奇,我不善经营,生活上无能,安于随随便便的简易生活,因此也不羡慕外国人,做梦也不想出国居住,如果在国外,我会吃不上饭的。我在银行里存了一些钱,我从来也不去管它,吃了很大的亏,可是,叫我买一个彩电,两千七,我还觉得它贵。
开这个学术讨论会,我兴趣也不大,刚一弄的时候,我坚决不干,我说,你们要开,朋友们来了我不去。那回是昌定他们,昌定当文学研究所所长。这次,我老了,也不跟他们争这个了,我说,你们头到我死,不弄一回,好像是个遗憾。昨天,学正来,跟我谈这个会的经过,谈完了以后,我说,学正,你这回没有遗憾了吧?究竟有什么意义,回头看文章,看有没有成果。对于文坛,对于写作,说真的,我有点不大关心,刚才,市里的那个负责同志说,无论如何,你还挂着作家协会的名。我是辞过好几次了,头到他们来,我还说,我坚决不干这个了,名誉的事也不干了。我说,我身体不好,我不能去开会;另外,对于一些青年同志,我也不大了解,他们对我也不大了解。今天又来谈,好像是说,你还得挂这么个名。我说,假如考虑这样对党有好处,那你们就看着办,按我个人说,我是不愿再干这种事了。
有些同志对我很热心,很热忱,对我很有感情,我是看得出来的,我对他们的心意,也很感激。
但是,我不把我自己看得那么重,我从来也没有把我自己看得那么重,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大的成绩,古今中外的一些作家,写的东西那么多,我才写了一点点东西。过去,干这行的人少,这叫什么,“没有朱砂,红土为贵”,是吧?大家研究呀,讨论呀,评论呀,做了很多文章,我自己有时也很惭愧。
譬如说流派,我发表过好几次意见了,一位教授叫吴奔星,知道这个人,是吧?
郭志刚:知道。现在在南京。
孙犁:他说,孙犁前边是不承认这个流派的,后边又说不违众议,好像也承认这个流派了。关于流派,本来我就不大懂。有人说有,有人说无;有人说限于河北,有人说别的省市也有。有人说要发展,不能一成不变。我想,发展当然好,也要有个限度。比如,有的同志,在商品经济面前,要改变创作机制,千篇一律的,谈情说爱的小说,还嫌不应时,不过瘾,开始描写乱lun的情节,把这种小说,也算作荷花淀流派,不大妥当吧?
郭志刚:与会的同志们,既然都是来参加这个会议,多半还是志趣相同。也有人提出别的看法,那也是很自然的。我还听说——那倒不一定是在这次会上,别处也有这样的议论——说赵树理的出现是文学上的倒退。我不赞成这种看法。
孙犁:这也是很时髦的,前几年是超越,现在是否定。现在我总感觉到,有人极力地否定解放区的文学。解放区文学有它的一些缺点和所谓的局限性。但是,必须和时代联系起来,把那个时代抛开,只从作品上,拿今天的眼光来看,当然就发现它有很多不合时宜的地方。譬如说赵树理,你拿今天的一些理论,来判断他的作品,当然可以看出,这个那个,都不对。在抗日战争的时候,假如按今天这个理论去写东西,起到的作用,能够像赵树理起的作用那么大吗?不会,也不可能的,离开时代,来谈学术问题,那就失之千里。赵树理选择的创作方法,在当时,可能是他的最佳选择。如果他那时不是这样写作,而是按照今天一些人的主张,脱离政治、淡化主题、强调自我,那是不堪设想的。
那时的主题,就是抗日。这个主题是只能强化,不能淡化的。
批判一如创作,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有理有据,如果所据失实,那道理也就讲不通了。
作家总是带有时代的烙印,作品总是带有时代的特征。另外,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我过去总提离政治远一点,老给人家抓小辫儿。所谓远一点,就是不要图解,不要政治口号化。现在,有些人说解放区的文学,都是为政治服务,好像就是一钱不值了。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当时为政治服务,也不是有人强迫,都是出自本心的。参加抗日战争,那是谁逼迫的?离着延安好几千里,跑到那里去,挺苦的,那是日本人逼迫的,那是大势所趋。
不管怎么说,不能和政治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一些新的文学作品和政治没有关系?都脱离尽了?我不相信。我看和政治更近了,功利性更强了。不是那么清高。有些人很时髦,过去强调政治对文学的作用;现在又强调文学什么都要脱离。现在又提什么“现实主义回归”,我觉得,谈不到什么“回归”,现实主义是个存在,它也没有到哪儿去。新把戏玩腻了,好像这又是一条路。现实主义是文学创作领域的土著,它不会轻易离开,更不会像一个棋子,随便被人移动。我也不认为暴露社会黑暗或渲染民族的落后愚昧,就是现实主义的新的深化。
这种手法,古已有之,巧拙不同。目前有的,既谈不上新,也谈不上深。
现实主义的最大功能,是能在深刻广阔地反映社会现实之外,常常透露一种明智的政治预见。
红楼梦创作于乾隆年代,并非创作于同光时期。但它预示了满清统治的败亡前景。“好了”这一主题,出现于清朝盛世,而不是清朝末世,这就是曹雪芹的现实主义。现在,我也很少看小说,偶尔看个一篇半篇的。一是老了,眼不行;二是那内容和我的目前生活距离很大。当然,也有很多好的作品,不可否认。我觉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出书、出版社没有心思去印正经的书。《陋巷集》印得还不如旧社会一折八扣的货。我赠出去的书,不少人来信说缺斤少两(短页)。现在,有“以文养文”的说法,说穿了,就是以坏书养好书,以坑害人的书,养有益于人的书。坏书一印几十万,好书只印两千本。从社会效益看,这究竟是谁养谁,是多么颠倒的事!前些日子,“百花”要出《我与百花》一书,叫题个词儿,我不爱干那个,考虑和他们的关系,我写了点,和别人写的不大一样,也给我印上了。
郭志刚:孙犁同志,您就随便跟我们聊天得啦。
孙犁:一会儿,我去拿照片去,拿照片你挑一挑。
郭志刚:印书的时候,还是希望有一些比较珍贵的照片,我拿走的话,用完之后再还回来。
孙犁:因为动乱,青少年时期的照片,已经很难找到。看到一些人能把婴孩的照片也公诸于世,真是羡慕不已。晚年送往迎来,照了一些像。选用时,最好不用和名流的合影,以免借重他人之嫌。可只用我个人的。家属的照片也最好少用。至于你在文章中,如何写我的交游,不在此限;咱们再谈一点儿,也不一定有用。
郭志刚:有用,就这么说吧,您讲话的声音,将来都会帮助我理解、回忆和想象,当然内容更有用了。写传,必须更贴近一点,因为我们又在两个地方,我如果住在天津,住在您的附近,还好办一点,录音呢,我回去可以放一放,听一听。
孙犁:我弄过两次了,有一次是《文艺报》,跟吴泰昌谈的时间比较长,你这是第二次,我从来也不弄录音机的,也没谈过那么长时间。现在老了,的确谈不出新东西来了,我现在很少思考新的问题,就是一些旧的,恐怕都是重复的。
郭志刚:我懂。
孙犁:我们常提“灵魂深处”这个词儿。只有真正看到作家灵魂深处的东西,才能写好作家的传记。就说文学,我经常思考的就是这个。小的时候就好这个,从上小学就好作文,老师在这方面也鼓励一些,中学也是这样。自己好看书,我们家里都说我是个书呆子,而且说我有点傻,我干这个,一是个人爱好,二是因为我干不了别的,没有能力去从事别的工作。按我这个家庭说,本来我可以去学徒,因为我父亲是从小学徒,是搞商业的,我父亲看我不行,说我伺候不了人,我小的时候比较娇惯,是独生子,好多弟兄就剩我一个人。所以,才叫我念书,家境也稍微好一点了。后来,我父亲愿意叫我考邮政局,就是考个邮务生。譬如说,县里的邮政局,有个局长,有一个邮务生,邮务生就是捡信。我正在北平流浪,我父亲一听到北平总局招考,就把我那中学毕业的文凭,用个小铁桶装上,给我挂号寄到北平,写信督促我去考。头一场我就没考上,一进屋子,就是英语会话。在中学里,我学英文还是很用功的,而且受到老师的好评,英文作文也能作好几页,念了好几本英文书。但是会话就不行。同时,邮政局里面,也是先用他们的子弟,就是顶替的意思,外人很难考上。没考上,我父亲当然就很失望了,也没有责备我,后来又给我找点职业,有两次职业,都是我父亲托人给找的。我都写过文章了,题目叫:在北平。我没有能力去一步一步地当个领导啊,或者是下边有一拨儿人呀,没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这个机会。所以,在抗日期间也好,在解放战争期间也好,我都是穿得破破烂烂的,生活很艰苦,搞了那么多年,连匹马都没有骑上,连个自行车都没有。我常有种自卑感,就是说,我这个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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