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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朦胧诗”的论争 (一),
阅读之后,第一印象就是惊异万分,简直是醍醐灌顶。几乎每一首,都使我灵魂震撼。有些句子,有惊人的影射,实属“大逆不道”,如“不要让灾难佯装幸福,不要让帝王扮成导师”“当颂扬之声不再感人”。如果有人出卖,只要一两句,就足以打成“现行反革命”。感人最深的是《屠夫》,具体诗句当然记不得了,现在从他的诗集《雾中汉水》查得,这是他1973年(正是我初到福州的时候)的作品:
当人猛增/而猪陡减/你满面红光/下巴叠成三层/想捞些油水的/都向你罗拜/即使是混毛的/浅膘的/灰色的/提着一块走过街上/也引来无数羡慕;/就在这/匮乏上面/崇拜上面/建造你渺小狂妄的权威。
我当时之所以感到惊心动魄,主要原因是,我一直感到我们的诗歌,组装英雄主义的豪言壮语,已经成了习惯,只能用有限的话语说话,换一种语调,就什么也讲不出来。蔡其矫还有一首《所思》,一样充满了反叛的情绪:
仲夏夜迟升的月亮/为黑暗的条状云掩蔽/一切都非常寂静/仿佛在等重现光明/受伤的老狗蜷伏在草地上/默想生活的残酷/对热情招呼不再信任/因为他并不愚蠢
在那文化专制的时代,把孤独感诗化是很危险的,何况其中还凝聚着受伤的感觉,而充满隐秘的期盼和刻毒的复仇的情绪。这是令人有点毛骨悚然的。震惊之余,有些振奋,振奋之余,也有些惭愧。我在当时,虽然,还没有觉悟到否定文化革命的程度,可是,在密友之间议论江青,发泄不满,已经不是很稀罕的事。但是从来也不敢想到过把这转化为书面的诗歌语言。文化革命期间,多少善良的人,往往就是因为书信、日记,而付出鲜血的、甚至生命的代价。严酷的现实,让人们学乖了,朋友、亲人之间,连书信都不敢写了(我和谢冕就心照不宣地互相不写信),何况把这些异端思想,字斟句酌,写成整整一本诗。蔡其矫显然把在密友间传阅他大逆不道的思想和艺术,当成一种乐趣。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油然而生,不仅仅是他的勇气,而且也为他能把刻骨铭心的思索转化为诗歌。回想起来,我在极端苦闷之时,也曾经借诗发泄愤懑。惟一的一次,那是1969年春天,在华侨大学被隔离审查,一连四个月被关在一间斗室里,除了一本《毛泽东选集》以外,什么书也不给。但是,我充其量只能把咒骂写成打油,抄在从报页边上裁下来的小纸片上,卷成一个纸捻,插进眼镜盒的夹层。绝对不敢拿给任何人看,几年以后,有点后怕,终于取出来吞下了肚子。在蔡其矫的诗作面前,深深感到自己是个大俗人,写作品就是为了发表,而蔡其矫,写就是为写,放在抽屉里,并不想发表,就是给自己,给自己的朋友看看,过过瘾,如果有什么目的,也就是一种思想和才能的证明。这种境界是我所达不到的。虽然感到惭愧,但是,多多少少也有一点自豪,毕竟他把我当作朋友,把我当成能够进入他诗歌艺术境界的人物,这也许是那些徒有青春容貌的少女所不能到达的档次。
更使我震撼的是后来,他来了,一手托着一个手抄本的诗集,是两个年青人的。我狼吞虎咽地浏览了一个女工的诗集,虽然,虽然经历和我如此之不同,但是,她对人的隔膜的哀伤,对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渴望,还有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潜在微妙的体验和意识,包括那无声的共鸣和温婉的默契,那样的微妙,那样的清纯,完全是另外一个心灵的和艺术的世界。我第一次听到了舒婷的名子,但是没有记住,但是那种精神清净之感却一直留在我心里。真正要记住舒婷这个名字,则要等到1978年底,舒婷诗歌引起了争议的时候。蔡其矫展示给我的另一个手抄诗集,是北岛的。给我的冲击也极具有震撼性,他的哲理性的冷峻和深邃,令我感到骨头里冒出来一股凉意。事过四十年,当时令我毛骨悚然的诗句,已经忘记了。只有一句,是永生永世难忘的:
世界,我们和解了吧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刻在我心里,可惜的是,后来多次阅读北岛的诗集,都没有找到。每逢我想起这句诗,冥冥之中,就出现了一个冷酷的面容,和被我们用颂歌来赞美的世界冷眼对峙,说是“和解”,其实势不两立。虽然那时,我并不完全认同他的这种孤独的姿态,但是,作为诗歌艺术的追求者,我不能不感到,这不仅仅是思想的,而且是艺术的突破。时间大概是1975与1976之间,我是真正感到自己的虚弱了。诗歌领域,并不是只有颂歌、战歌和牧歌的语言,另一种诗的境界,已经被开拓出来。我平时所感所思,老是被自己拒绝于诗门之外,可人家已经写得这样精彩了。说到这里,我想起来,后来,有人以为我在1980年开始为朦胧诗呐喊,是冷锅子里爆出来一颗热栗子。其实,并不是,我的内心早就感到了某种蜕变。用陈思和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潜在写作”,不能发表的写作,播下种子。虽然后来我比较早就呼喊起来,但是,比之年青诗人,还是比较晚熟的,这可能是因为,在诗歌趣味这种精致的领域,脱胎换骨,是须要比较漫长的时间的,过了四五年,我才写出了《恢复新诗的根本艺术传统——舒婷诗歌与我们的启示》和那引起诗坛地震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
1978年,舒婷的诗出现在福州马尾区文化馆油印的一本诗刊《兰花圃》上。这本油印诗刊居然发行到全国,甚至有新疆等边远省份的读者来信,就舒婷诗歌展开争论。这令我激动不已。我感到,这正是我在1956年一直想写却没有写出来的诗。不久以后,我又看到了《今天》,我确信一个新诗的时代终于来了。因为有在大学时读阿拉贡、艾吕雅、洛尔伽、聂鲁达,还有拉丁语系的阿尔贝蒂等的经历,所以我不认为他们的诗晦涩难懂。相反,舒婷等人的诗使我产生了思想和艺术解放的强烈兴奋。
1980年,《福建文学》发表了舒婷的诗,连续展开讨论。把舒婷本人请了过来。当时,她还是厦门灯泡厂流水线上的女工。在厦门,她的诗早有所争论,批判派占了上风,厦门日报上,一度整版整版的批判文章。当魏时英先生决定在《福建文艺》上讨论舒婷的诗的时候,最初,有些人,包括舒婷,甚至远在北京的诗刊社一些人士,还以为是福州要批判她。但是,在福州的讨论会上,支持派却占了上风。我写了长达一万字的文章,那就是后来被《新华月报》转载《恢复新诗的根本艺术传统——舒婷的创作给我们的启示》,但是,批判派很激烈。一位持批判态度的(会写一点民歌的),讲话比较尖酸,把舒婷弄哭了。舒婷出去擦干眼泪,我们非常绅士地,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继续辩论。
在一万字的长文中,我把舒婷的诗当作新诗复兴的标志。我说,中国自艾青、戴望舒、
田间、何其芳等诗人之后诗歌忠于自我的艺术的传统就中断了,舒婷他们恢复了上世纪30年代以来的诗歌传统。(这篇文章现在收集在本书中)我怎样想就怎样写了,没有想到,据说引起了《诗刊》一个有一点地位的女性诗人的极大不满,她说,照他这么说,中国新诗六十年的历史,就只剩下三个半诗人。她的意思是,连贺敬之、郭小川都不在内。何其芳,只算半个,因为,他后来革命了。六十年新诗,只有三个半诗人,还传到艾青那里去。引起他的狐疑。后来性情活跃被公刘称之为古道热肠的翻译家江枫,看了这篇文章,跑到艾青家里,说,就是剩下三个半,您老人家还是第一个。据江枫说:艾青甚慰。
2,围绕“朦胧诗”展开的论争,1980年的“南宁会议”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开端,这次会议真正揭开了“朦胧诗”论争的序幕,您能详细地谈一下这次会议的组织与召开的情况吗,以及这次会议的整个过程?
答:1978年10月左右,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了大庆和鞍山之旅,一方面是宣示,在文革期间停止了十年的中国作家协会恢复运作,同时也是旨在实践所谓“创作要上去,作家要下去”的准则。我和刘登翰很荣幸地参加了。当时团长是艾芜,副团长是刚刚发表了轰动一时的《歌德巴赫猜想》的徐迟。作家比较多,诗人并不占多数,艾青和公刘都参加了。但是,都是“摘帽右派”。我从《解放军进行曲》的词作者公木口中得知,周扬已经说了,艾青右派问题可能重新考虑。而其它的人物,如丁玲,则是真反党。当时正是真理标准大辩论的前夕,每到之处,沸沸扬扬。吉林省委宣扬部长宋振在和我们谈话时,甚至这样说:“有些人怕得要命。我对他们说:你怕什么?怕他咬了你鸡ba!”这句话,我终生难忘。几年后,我还把这句写在给朋友的信中。弄得那个朋友的老婆,说,孙绍振这个人神经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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